灯影秋声(外一篇)
文/ 张曹磊
夜临王羲之《初月廿五日帖》,突然想试试“一盏秋灯夜读书”的感觉。于是灭了所有的电灯,点上蜡烛。烛火随窗缝中漏进的秋风跳动着,帖上的线条仿佛也随之舞动起来:“初月廿五日羲之顿首,此年感怀兼哀……”笔锋翻转,线条纷飞,光影流动,好像把我吸进泛黄的字帖里,回到沉淀在手札卷轴中的黄卷青灯。
黑暗包裹身体,让人所有的感官变得愈发灵敏,像机警的梅花鹿一边吃草一边转动着耳朵。墨汁渗进纸间,耳朵却在捕捉着窗外的动静。厦门的秋天是出了名的风大,“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像无形的大手席卷着落叶,蹂躏着路边的榕树,“鏦鏦铮铮,金铁皆鸣”。风从门缝、窗缝拼命地挤进来,尖锐的呜呜声仿佛不甘的哭嚎,让人不由得心惊——“噫嘻悲哉!此秋声也”。
秋风扫起地上的落叶,层层叠叠压在心口。想起母校绩溪中学参天的水杉在秋风中支着最后几缕枯黄的针叶,直直地插进天空,像一副巨大的骨架;想起登源河心孤独的小洲,枯槁的灌木坚强地支棱着,又被流水不断地拉长拉长仿佛就要湮灭在这不息的流动中。秋风席卷着落叶裹挟着我,只觉脊背发冷如同掉入冰窟。知道会被人说成矫情——可真的,居然没来由地想哭,像被人用力捂住心口,喘不上气来。或许是为草木生命的零落而同情,或是为年岁流逝而感怀,更是为我同样正在失去的生命而害怕不安惶恐——心里情绪翻涌,可到嘴边却无话可说,只能感叹:“夫秋,刑官也。”欧阳修也只能听着“四壁虫声唧唧”安慰自己“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秋风拂草而色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谢安琪在《喜帖街》里说“阶砖不会拒绝磨蚀,窗花不可幽禁落霞”。我是很中意这句歌词的,很漂亮的一句话,但也沁浸了无可奈何的哀伤。“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王羲之说:“岂不痛哉。”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羲之顿首。”笔意峰回路转,“顿首”的连笔一波三折,仿佛王羲之当年的叹息,经过千年的时光仍让我在字迹中感受他的余音。灯火摇曳间,我恍惚看见纸上的线条流动起来:这是王羲之生命力的证明。王羲之的生命固然也早已如草木飘零,可我却能透过他的字迹触摸到一个性情的温度的王羲之——原来生命是这样的热忱有力——为朋友病情忧心,为亲人离去痛心,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感到无力悲怆……至于我经唐人临摹宋人追捧之后摸到的王羲之是不是他准确的本来面目反而没那么重要了——我们谁也不能成为王羲之,也不应该成为王羲之。让我们看到生命可能的质量与力量是他对我们更大的意义。
窗外,秋风呜呜,仿佛洞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可我手腕却愈发婉转,眼睛里跳动着烛火的闪光——“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人生命的速死如同草木,可与无情的草木不同的是,热烈赤诚的生命力是我们“惟物之灵”的骄傲。既然“在牵牛花初开的季节,葬礼的号角就已经吹响”,那更要在这盛大的号角声中绽放出整个山花烂漫的春天。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书稿终会湮灭,可我仍用尽轻重虚实、枯湿浓淡来浸润这方小小的宣纸。
冬冀的挽歌
我坐在河北村头的石碾子上,望向柳树拥着的道路尽头,零星几把锈得叮当响的自行车摇晃着消失在冬季扬起的灰尘中。秋收早就结束了,冬天光秃秃的大平原,除了满天的尘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
河北,好像一直没什么可看的。在皖南孩子的印象里,繁华不过北上广深,历史当然西安南京,就说风景,皖南层层委婉的风光也比河北的平原更雅致。河北,给人的联想仿佛只有冬天荒凉的田野,可怕的衡水中学还有路上匆匆的行人。
我走在河北的街头。苍蓝色的夜空勾勒出巨大的漆黑建筑,仿佛肃穆的怪兽眯着疲倦的双眼;早上的雾霭罩着灰蒙蒙的城市,远处老旧的烟囱在无力的朝阳里扭曲;哪怕是正午,惨白的太阳挂在天上,照着面无表情的人群,让人联想到手术室的无影灯。河北,仿佛是笼罩在烟尘里的地方,被抽掉一切生气的地方。我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色彩——一切正如印象中那般没什么可看的,像一幅笔触模糊的素描。
可是河北,从荆轲刺秦涿鹿之战,到曹操东临碣石,到安史之乱,到血战台儿庄,到共和国的工业龙头,这么多慷慨的历史在河北走过却仿佛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只有在烟尘中仔细寻找,才能摸索出散落在华北黄土中零星的碎片。落日下安静的古城,黄土上孤独的纪念碑,长满荒草的钢铁厂……它们仿佛也不奢望被人们铭记,只是默默地在那,任由风沙的掩埋,草木的荣枯。如同斑驳的油画,刚看清轮廓可转眼就变成了没有规律的色块;如同田里的庄稼,刚刚丰收就要倒在地里;如同街上来去的人们,每天奋斗着挣扎着成为村头坐着闲谈的老人。
可是,破败的厂房里当年燃烧着的是熊熊的炉火,巨大的机床怒吼着,仿佛要将那整个时代的豪情壮志喷涌而出,照亮华北平原的冬夜。当年的河北和厂房里的工人一样,年轻力壮,意气风发,和共和国长子东北一起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这位钢铁巨人满怀希望地迈着大步前进,却在改革的浪潮中颓然倒下。“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仿佛不甘的哀鸣:自己献出了一切来建设出最繁华的都市,自己牺牲了一切来保卫都市的蓝天白云,自己的孩子们却只能在面目全非的土地上生活,在无法离开的教室里竞争。河北,这位曾经的钢铁巨人,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慷慨悲歌一样,在“风萧萧兮易水寒”中一去不复还。
那怪兽般漆黑巨大的建筑映在华北平原的夜空里,构成一幅利落深邃的木刻。
河北的冬夜寂静得压抑得让人害怕得要吼出来:“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时代宏伟的车轮滚滚向前,压在无数下岗家庭小小的自行车上,压的早已锈蚀的车轴吱喳作响,细细的轮毂支离破碎。无奈的人被崩塌的大厦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夹着泪水在摇滚里宣泄时代的“阵痛”。跑调的嗓音仿佛是不甘,是愤懑,更像是为自己唱的挽歌。随着声音愈来愈弱,只剩下倒了一地的空酒瓶,夹着的烟烧到了手指,也唤不醒疲惫不堪的身体。像烟一样熄灭了,曾经鲜活的生气勃勃的人。和过去无数叱咤风云、舍生取义的传说一样,历史只是轻轻一弹,便化为飘零的烟灰,散落在烟尘里。
我坐在村头的碾子上,看一辆辆车子开过,消失在尘土里,跟那些年久失修的古迹一样,跟逐渐生锈的钢筋一样,跟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一样,注定被烟尘掩埋。“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秋行湖里
文/许青山
秋末冬初,来到湖里采风,探访乡村的徽风古韵。
一行人从村尾的入口处,进入村庄的主道。麻黄的大理石石块平铺着,宽敞干净。村道两边的徽派古屋依然保留着,但有些已拆除新建。村中央的雪岩祖祠和周家祠堂坍塌破败,墙头和祠堂内的空地,长满了杂草,祠堂后面高大的枫树,时而风吹落叶,似乎在为坍塌的庙堂悲伤落泪。唯有村口的亭门楼保留完好,上面写着“古镇胡里”四个笔力苍劲的大字,亭中的横梁上挂着两盏红灯笼,拱门的两边,安装了两个嵌着“商”字的盒子,大概是路灯吧。在秋阳映照下,透过亭楼和古巷的镜头,还能捕捉到村落遗存的古韵。
与古村道迥然不同的,村口后向,却是一排排黛瓦白墙马头墙,有些还附带着庭院,新旧对比,两重天地。
放眼周围的山峦、田野,色彩斑斓,油菜绿油油,农家菜惹人喜爱,并泛着光亮。
时光回溯到宋朝时期,时任绩溪县令的胡延政,退隐后,觉得此地山环水绕,环境优美,便择此地开族定居。从此,这里便成了绩溪明经胡姓一世祖的开族聚落之地。经过族人的辛勤努力,湖里成了登源河上繁华的水陆码头。紧靠码头的街道,店铺林立,街面铺设着清一色的麻石板。跨街有皇上恩赐中王胡延政的三座木牌楼,牌匾依次为“江左名帅”“明经世家”“文武齐美”。前街外侧的护村坝上,长满了许多参天古树,浓荫蔽日,鸟语花香。如今,古树只剩下一株树龄220余年的糙叶树,挂着红牌,定名为安徽省三级古树,站立在水口处,望着登源河水,哗哗流向新安江。
清朝时期,胡雪岩从至今仍保存完整的祖居里,度过了他的童年,便“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背上包袱,跋涉徽杭古道,到杭州当学徒,后来把握住了人生中几次机遇,成为红极一时的“红顶商人”,成为晚清重臣左宗棠成功收复新疆的得力助手。曾有人说,假如没有左宗棠西征,收复被阿古柏侵占六分之一的大好河山;假如左宗棠没有胡雪岩的大力支持,保障西征大军的军需供给,新疆也许四分五裂,也许从祖国版图中割裂出去。雪岩致富不忘爱国,与前方将士万里同心,多渠道筹措军需物资,协助左宗棠收复新疆失地,爱国之举,明心可鉴,不仅为当时的朝野刮目相看,而且至今仍为家乡人引以为傲。
明朝时期,胡姓家族陆续迁居上庄,周姓迁入后,繁衍兴旺,随着胡姓的重心迁移,村名姓“胡”?还是姓“周”?曾引发了一场官司。聪明的县令根据“湖里行舟(周)”的寓意进行调解,将“胡里”易名为“湖里”,作出了胡、周两姓都能接受的裁决。“湖里行舟”,意境美妙,着眼村落和谐,不禁暗暗点赞这位县令的高明之举。
湖里,原称“胡里”,唐代称“通镇”,而今成为自然村落。拾掇湖里的碎片,感觉湖里就像一棵深秋里的大树,有五彩斑斓的荣光,也有树叶凋零后的落寞,恰如四季色彩的流转,自然起伏。咀嚼湖里的旧时光,虽然繁华的码头、雪岩的商业大厦已经不再,但触摸这段历史,再联系到临溪到仁里段双向过境公路的开通,以及007乡道公路的运行,湖里又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
乡村,有历史才有生命,有文化才有灵魂。机遇面前,湖里人的脉搏里似乎早已涌动着心中的灵魂执着。随着新安江流域登源河临溪段河道整治项目的启动,水口处的河道,挖掘机、渣土车在繁忙地工作着,扇面的台阶旁,竖起“登源通埠”的牌子。道路另一边,已建成了“雪岩故里”文化广场,墙体的一面展示着胡雪岩的处世和经商之道,另一面展示着胡雪岩一生致力的“8”字价值观——“爱国、诚信、敬业、友善”,并简明扼要地附上体现:资助平疆、振兴实业;信诺戒欺、真不二价;敢为人先、务真求精;扶贫济困、乐善好施。广场前的一边,矗立着三面徽派广告墙,嵌上“繁荣千年的水陆码头”“爱国商人的诞生成长地”“唐朝后裔聚族而居的古村落”三块招牌的定位。村中的巷道焕然一新,并且命名。胡雪岩文化展示厅,也在紧锣密鼓地改建中。水口的古树下,建起了一架水车。一个老农笑着告诉我:“每次到河边担水,我都要让它转动起来。”
逢秋不悲寂寥,诗情且看云鹤。唐朝诗人刘禹锡笔下的两首《秋词》,集中体现了他目光前瞻、乐观豪迈的性格特点。忽然想起他与白居易登栖灵寺塔时即兴吟唱的诗句“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杆。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反观湖里的行动,目前践行的正是这种心态。
在大黄山世界级休闲度假康养旅游目的地建设的背景下,文旅融合,助力乡村振兴,湖里的区位和文化优势凸显。站在水口的古树下,心想湖里不远的将来,呈现的定是这样的愿景:水面鹭鸟翔飞,村内游人如织,村落无锁,任君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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