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溪文联网

在大山深处的老家生活了十六年，晒着日头长大，听惯了“晒日头”，未曾觉得有异样。直至去读师范学校，才发现自己说的话与普通话沾不上边。一天，教我们普通话的钟老师跟我们讲起宣城各地方言的区别。谈到绩溪县时，他说：绩溪人把太阳叫作“日头”，“晒日头”也就是“晒太阳”的意思。

钟老师是宁国人，长得瘦高，尖尖的下巴，戴着一副眼镜。那堂课上他学说绩溪话“晒日头”，他说的时候，舌头稍卷，说得也近乎标准，但当他让我这个绩溪人用地道的荆州话来说“晒日头”后，他怔在那儿，说自己刚刚学得不像，言下之意是绩溪话太难说。

而班上的同学们更是以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在他们看来绩溪话无异于一门高难度的外语。也是在这一堂课上，我才知道“晒日头”还有个优雅的称法——日光浴。

不过我依旧喜欢称之为“晒日头”。“晒日头”老少皆宜、随心所欲。想在哪儿晒就在哪儿晒，马头墙下、墙围（院子）里、水口边、马路旁都可以；想哪种姿势晒就哪种姿势，站着、坐着、蹲着都行；多晒一会儿，少晒一会儿，也没人限制。

冬季，农事相对来说少，人们似乎有大把的空闲时间。逢晴朗的日子，晒日头是一天的必修课。早晨，田里的泥土上往往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八点多，日头才从大石塔那边探出笑脸，将万缕金辉洒向这片纯朴、宁静的大地。于是，山林与田野间的雾气被初阳蒸融，天地间渐渐开阔明朗。

九十点钟，早饭下肚，中饭未至。上昼时分，太阳将他积攒的热情与温暖毫不吝惜地献给了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大家走出家门，置身于暖暖的阳光下，焙着火熥，聊着家常，享受着这种独有的温柔闲适。那场面至今令我难忘！

阳光照着那两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她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专心地看着地上自己胖胖长长的影子，一个说：“我这么高了！”另一个说：“我们来比比看！”“我高！”“还是我高！”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执着，也不生气。那两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透着清澈明净的光。

“我们去河滩里玩吧！快看，他们都在那!”其中一个小女孩指指不远处河滩里的一群同伴。两人很快地朝河滩跑去，小辫子同蜻蜓的翅膀一样上下飞舞着。河滩里的孩子有的拿块石头当手枪、当手雷，还大喊着：“冲啊！”十几个人追赶着“逃走”那一个跑向另一边。脚下的石头被他们踏得哒哒作响。

阳光懒洋洋地照在河面上，河水泛着碎银般的光泽，缓缓地流着。孩子们找一处深潭，捡起几块轻巧平薄的小石块，两脚前后开弓，身子向后倾斜，右手将石块轻快地甩出。“啪啪”“啪啪啪”水面上绽开了几朵小水花。“一碗、两碗、三碗…….”边上的同伴看着数着，咯咯咯地笑着。那笑声让在河边用棒槌捶衣服的女子动作缓慢了下来，时不时抬眼瞅瞅这群孩子们。阳光下，童年的欢乐轻舞飞扬！

村里的小哥长得魁梧、五官端正，二姐身材苗条，脸蛋水灵，干活里里外外都在行。小哥看上了二姐，眉来眼去几次后，大家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每当二姐忙完家里活儿去村口晒日头时，小哥肯定随后就到。晒日头的大妈、二婶准会拿他俩说事。她们系着腰布，拎着个火熥，说话直来直去，问他俩啥时喝喜酒，赶紧吃喜糖抱娃了。小哥深情脉脉地看着二姐，笑嘻嘻地说：“这事儿得问她。”二姐一脸娇羞，笑而不语。若是急了，就赌气一个人沿着河堤走。小哥赶紧追上去，又是逗又是哄。河堤上那两个影子越靠越近，那两只手也拉得紧紧的。阳光下，幸福的味道甜蜜温馨！

原先热闹的人群看着他俩离开，便渐渐转换了话题：过几天该杀年猪了，得把家里那个杀猪桶用开水泡泡；天冷了，要买几斤棉花去弹根新棉絮盖上；自家那块地开春用来种土豆还是种点别的…….大家就这样无所顾忌，无所隐瞒地交流着。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长长的烟筒，吧嗒吧嗒几口，吐出的烟卷，在阳光下升起、消失。

在家里的人也不停歇着，那时趁着大晴天，奶奶准会走进她那间小小的厢房，将木窗子打开，“吱呀”声中，那几束阳光就扑棱棱地钻来进来。一粒粒浮尘在光线里上上下下，自由舞蹈。奶奶又打开木头柜子，敞着门，让阳光也钻进她的那些衣服里，棉鞋里。

那时还小的我看着奶奶倒了盆热水，脱掉外面的棉袄。看着她弯下腰，用布弄湿头发后，再抹上香皂，又用清水清洗两遍。院子里飘着香香的味儿，奶奶安详地坐在小椅子上让阳光把头发晒干。那些花白的头发，有的晶亮得如同银丝。她的脸被晒得红红的，那一道道皱纹也流淌着欣喜。“今天的日头孔真大！”她啧啧赞道。

再看看河滩里，那些干爽的石头上不知啥时晒了一些刚洗好的被单、被面、衣物，那少衣架的年代，四角或当中压个小石块，衣物也动弹不得，到下午时准会干了。靠河滩的人家还把床上的盖被、垫被、枕头也抱了出来晒晒。洗的人家多了，晒的东西多了，河滩上有如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画。

平顶上、屋檐下当然也不空着，人们早已用几条板凳支起簸箕，晒着干菜。如蕨菜干、豆角干、笋干等，这些干菜吸收了阳光的味道，散发着暖暖的清香，待食用时更有嚼劲，能贮存更长的时间。屋檐下则挂着几串玉米、辣椒或柿子饼，红的红，黄的黄，没有刻意搭配，带着浓郁的农家小院气息。主妇们抓住了冬天最好的时光，家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杯清盘冷了，招待客人也足足有余。阳光下，生活的滋味美好可期！

童年晒日头的记忆在脑海里铺陈开来，一发不可收，我无法写尽。此刻，想找一个向阳安静的角落，打开自己的心扉，让阳光驱散沉积多日的疲惫与负能量。或者以阳光为被，大地为床，合上眼，睡一觉，做个浪漫而温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