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金山,时雨居
文/画骨
车子在绿肠子里绕来绕去,人像泡在浓浓的碧汤里。抬头,大山的青色山脊横在眼前,云絮是刚抖开的棉花糖,软软地晾在半山腰。金山溪瘦骨嶙峋地缠着山脚走,水声清泠泠的,洗耳朵。
山好像打了个盹,忽然醒过来了,水伸了个懒腰,一条石板指引着村庄的坐标——上金山村到了。
村口伏着一座石桥,明万历年间旺川曹氏集资修建的单孔老石桥。石头是苍黑的,水痕爬在上面,像谁随手甩的墨点子,干了,又洇开。桥墩边石碑上,“引仙”二字被风雨啃得模模糊糊。当年一篓篓“金山时雨”也是从这桥运出去的,这金山肚子里那点青碧的魂灵,到了大上海见了大世面。如今,它驮着三两只麻雀的影子,驮着懒洋洋的山风,驮着溪水的絮叨,也驮着一缕百年不散的、淡淡的茶香,睡着了一样。
三两朋友来上金山村赴一场茶会,“时雨茶会”这是我起的名字,热闹中有静气有诗意。像茶叶浮在杯中,欲起欲沉。
桥头几步就可望见小半坡上一排一层的房子,屋前大阳台,阳台前面几排茶树。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时雨居”了。“时雨居”也是我这么叫的,茶室还未正式命名。茶室的位置特别好,不高,村口可见;不低,要走几十阶的石板路。太高,会感觉寂寞,太低,又感觉压抑,恰好这不高不低的位置,难得。
屋前抬头即面对绿竹青翠,有溪水叮当,有山风徐徐,有山鸟鸣叫,有花香,茶香,山野清香。还有斑驳的光影,有花影、鸟影、人影、树影,所有的影子晃动起来,是一杯茶牵引一条金山溪的晃动。茶杯里似有清淡人影走动,是茶人。
茶人在“时雨居”里等我们,或者并不存在着“等’,茶人空闲的时间都在这里,他已经习惯在这里虚度光阴。
茶已经泡好,一壶时雨绿茶,一壶时雨红茶。茶人招呼我们落座,微微一笑,露出点上海写字楼里磨砺过的利落,又被山里的水汽柔化了边缘。
茶,是好茶。茶汤淡绿,清澈见底。入口微烫,舌尖先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苦涩意,但这涩意转瞬即逝,随即被一股清泉般的甘甜覆盖、冲刷。那甜不是糖的腻,是山泉的清冽,是含着露水的兰花般的芬芳,顺着舌面两侧滑下,喉间一片润泽通透。
茶人又起身端来茶点,瓜子和水果。三言两语的交谈中,不断有信息的摄入,这位以“90新茶人”自居的年轻人,很快就显露出他骨子里的“执念”。“家父总念叨,”他说起祖辈们曾在山岭间开设了一座简陋的茶亭,“茶人心里,得烧着竦岭亭那口铜壶。“那亭子,蹲在古道的风口,他太祖母烧了四十年的大碗茶,铁锅里的水汽熬干了多少斤晨霜暮雨?这慈悲的大碗茶,像茶籽,早就埋进了吴家人的血脉里:2007年那场大雪压垮了千亩茶园,他父亲吴建军踩着冰渣子挨家挨户送茶苗,保住了茶农的指望;2013年创立瀚徽,“公司+农户”那纸契约的墨水里,调和的不是算计,是实打实的保底收购价带来的暖意。
到眼前,一间小茶室,临坡而立,朝暮一壶茶,一屋一山一水一谷,不远行而得自然。茶人吴仁宇就是想在这里天天泡一壶时雨茶。不为盈利只为心中对时雨茶的一份执念。这一点,在价目表上充分得到验证,所有的茶品、饮品都比外面的便宜了近一半的价格。
他说,这个小茶室不求盈利,却想着让更多的人来这里体验,体验一份凡人赛神仙的野趣。他在苦思冥想着一个理由,一个人们不得不来的理由。从“引仙桥”到“引仙谷”到“遇到一杯好茶”,散散漫漫,诸多理由。
而我觉得,或许不必太在意什么理由,没有理由,往往是最好的理由。如“90新茶人”的吴老板。每天都喜欢耗在上金山的“时雨居”,需要什么理由?
三千大千世界,而我,而他,坐在你面前,从茫茫人海中走来。你能做的,是为别人泡一杯茶。我们颔首而笑,或交谈或静默,拿起茶杯就好。在这一杯里,有无限的前因,浅啜即可,不必深究。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奢华、不招摇,丝竹清泉,照影摘花,时光慢流,烦恼或与你我谈笑间忘却。有茶的时光,方意识到我们为之追求与向往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恬淡,是茶汤里开出的花。
茶和人一样,喜欢着,慢慢成了一辈子。
如果非要说个理由,无非是这里有最纯正的时雨茶,和最纯净的金山水,匹配出一口极品的“时雨’味——纯正、纯净。
想着《红楼梦》里的妙玉,不过是栊翠庵里带发修行的小尼姑,泡茶的水竟是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时收的梅花上的雪,存在鬼脸青的花瓮里,还要埋在地下,过了几个夏天才开瓮取水泡上一壶上等好茶。
这份富贵姑且不论,单单只那几年的光阴,仅为茶到醇时被宝钗和黛玉喝出怡情快性,也算是喝茶的极品了。细思量,焉知不是在等最相宜的匹配,让最相宜的主儿们,起性灵交融?
不同的茶,不同滋味,不同的水,也会泡出不一样的滋味。就好像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
便觉得,若吴老板已然心生执念,何不效仿太祖母般的慈悲,先泡好这一杯“时雨“茶呢。上金山早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它是你生命里某个焦渴时刻,必然会循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清香,跋涉而至的驿站。当都市的喧嚣淤积成喉头的苦涩,当心头的难言需要宣泄,自会有人,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溯着茶香而来,推开“时雨茶居”那扇木门,在临窗的老木桌前坐下,等一壶活水重新沸腾,等一枚山叶在杯中缓缓苏醒,绽放出时雨的清气和金山的山魂。
早晨的“时雨居”是绿茶,清清爽爽;黄昏的“时雨居”是红茶,朴实憨厚。到上金山,来时雨居饮茶,山风来饮,夕光来饮,月色来饮,四季来饮,那杯中沉浮舒展的,哪里仅仅是茶?当时雨居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人走茶凉,这是自然规律,“时雨居”也不只是一个喝茶的地方。你我皆匆匆过客,离开了,回到自己的故事中,再去修各自的业。
这一间乡村小茶室里,总有一杯茶盛得我们闲暇的时光,让我们惊喜,让我们感恩,也让我们平淡。不变的,是一壶岁月,不论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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